「科創」已成當今熱門議題,香港學者紛紛將目光投向鄰近的廣東省大科學裝置。事實上,十多年前香港曾獲優先使用上海光源的良機,當時本地院校代表團已親赴上海考察,最終卻「無人響應」。隨團學者、現任港大協理副校長、化學系講座教授、葉志成-范港喜基金教授(生物無機化學) 孫紅哲教授如此回憶。
孫紅哲教授(圖片來源:香港大學)
「數年前,張翔校長與我們探討如何推動具影響力的重大研究,並分析港大發展瓶頸,結論是需要大科學裝置。這類設施對物理、化學、生物、醫藥及材料等領域的科研至關重要。」孫教授以上海為例:「上海能成為醫藥生物科技中心,關鍵在於先進光源建成後,吸引眾多製藥企業周邊聚集。」
香港錯失的良機不少,此次尤為遺憾 — 上海曾主動伸出橄欖枝。2003 至 2004 年上海光源動工之際,包括港大在內的院校代表團到訪,滬方提議:「若香港各校協調政府投資兩千萬,可將部分設施命名『香港站』,屆時港方用戶享有申請優先權,甚至可與他方交換使用權。」然而,「最終無人願意推動。」
當時香港卻步,是否因質疑上海技術水平?孫教授否定此說:「中國新一代大科學裝置具後發優勢。例如東莞散裂中子源已達國際同等水準,北京懷柔在建的同步輻射裝置更領先全球。相較歐美早年建設的設施,中國版本往往更先進。」
2010 年 12 月 23 日,港大訪問上海光源(圖片來源:受訪者)
上海光源於 2009 年落成,英國亦在倫敦、牛津、劍橋三角地帶興建光源設施,顯著提升研究效率。「斯坦福大學、芝加哥大學、康奈爾大學等崛起,部分歸因於校園毗鄰大科學裝置。如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倚仗勞倫斯實驗室,其物理、化學與材料學成果豐碩,便是明證。」
制度突破:勿把「科學樣品」統一當成「危險品」
儘管香港現仍可使用上海光源,但十年光陰的虛度,其優先權已不復存在。更關鍵的是,即便使用國內自建光源,香港仍面臨獨特制度障礙。
「攜帶實驗樣本赴上海時,海關基於安全考量嚴格查驗,標註『sample』的樣品根本無法通關。特區政府應與內地協商建立科研樣本綠色通道,避免將科學材料視同毒品或危險品。」孫教授直言。
即便東莞散裂中子源落成後,類似問題仍難避免。「樣本送檢仍遭嚴密審查,因對方無法辨識內容物與研究機構性質,動輒滯留數日。某種程度上,這未體現『一國』便利,反將香港視同境外。」相較之下,「若在深圳,驅車即可直達裝置所在地,毫無阻滯。」
東莞散裂中子源(圖片來源:新華社)
孫教授此說實質指向跨境科研「四流」(物流、人流、資金流、信息流)壁壘。他主張參照「橫琴—澳門大學」模式,於河套香港園區實施特殊流動政策:「可推行雙聘教授制度,讓學者兼職大科學裝置與香港院校。畢竟機構不會全天候使用裝置,但需用時必須確保人員即時調配。」
灣區大科學裝置的香港角色
隨着國際地緣政治日趨複雜,孫教授預期科研限制將持續增加,此時香港作為「超級聯繫人」的價值更顯關鍵。「以河套為試驗田打造國際科創特區,吸引全球頂尖人才,方能開闢新發展路徑。全社會須認知到,香港亟需突破傳統框架尋找新定位。」
他舉醫療領域為例警示:若制度僵化未解,未來港人或將反向選擇港大(深圳)醫院就醫。「東莞產製的放射性藥物,可在一小時內送抵深圳,屆時華南乃至東南亞病患都將匯聚於此。」反觀香港,既有瑪麗醫院及香港大學的一期臨床研究中心等頂尖機構,理應藉此優勢借力發展尖端醫療,「北都區與河套投入鉅資,除基礎研究外,更需直接轉化為惠及民生與經濟的成果。」
談及具體案例,孫教授透露近期發達國家放射性藥物的成功令內地同行「極度震撼」,東莞有意合作。依托大科學裝置的成果每年可以產生上百億收入。先不以其經濟考慮,「若能延長患者一年壽命,對病患而言已是莫大福音。」孫教授認為,這類突破正突顯依托大科學裝置進行科研的實際價值。
從「實驗室」到「生產線」的關鍵缺失
科學探索具崇高價值,但推動科研整體發展,終須立足現實應用。孫紅哲教授憶述,張翔校長始終強調科研成果須創造國際影響力。孫教授亦很欣賞中大校長盧煜明教授的無創產前診斷技術,其臍帶血遊離 DNA 分析精準地轉化為臨床檢測方案,真正改寫了全球產檢標準。
此案例直指香港科研生態的結構性困境:上游基礎研究與下游產業應用存在斷層。「學界慣於追求論文指標,卻疏於構建技術轉化機制。當研究止步於學術期刊,便難以形成經濟效益與社會價值間的良性循環。」孫教授直言。
香港的科研在這一個問題上不只吃了一次虧。以微生物學做例子,香港大學因為 2003 年的沙士(非典)和幾年前的新冠疫情,有了實際的經驗,使得香港在這個領域「全球都覺得你一定是最頂尖的,但是疫情一下來,我們的香港疫苗還是沒有做出來。」孫教授苦笑道:「其實我們當初跟內地的藥企談過合作。香港就是沒有業界能夠跟我們一起來研發,這個就失去了機會。本來,要是能狠狠地砸進去幾個億,集中關注科研進展,是有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把臨床做完的,那麼有可能當時全世界都在打香港研發的疫苗了。」
可以想像香港疫苗…(圖片來源:Viacheslav Lopatin/ shutterstock)
實際上,港大團隊獲得了出色的研究成果。但進一步的落地轉化還是受到阻力,「發表的時候,歐美的雜誌都不希望你第一個發出來,因為這個有龐大的(疫苗)利潤在後面。後來沒辦法,他們團隊跟廈門大學合作,成果獲批准生產,但都基本上接近疫情尾聲了。」
孫紅哲教授記得,那一款疫苗研發還入選 2020 年京港中心的十大創科新聞:「十大創科新聞對社會來說,是很重要的,我跟徐海山總裁還建議,你們應該很正式的辦,發個證書,甚至要相關的大學、或者從社會捐款,給那些入選的研究人員發一點點獎金。總之就是要把香港社會各界對本地科研的關注度、把落地轉化的潛在力量都動員和貫通起來。」他說中銀科創獎就十分好,是香港本地第一個面向年輕科學家、也同時兼顧科研成果轉化的獎勵,「這個本應是特區政府做的。」
「國之重器」「大科學裝置」這類宏觀敘事,是否令地狹人稠的香港心生隔閡,甚至萌生「難以企及」之感?孫紅哲教授直言:「以香港的人口規模與教育水平,完全有望對標瑞士與以色列。瑞士同樣資源匱乏,卻在精密儀器、高端化工等領域獨步全球。」他特別舉例:瑞士諾貝爾化學獎得主理查德.恩斯特(Richard Robert Ernst)(核磁共振光譜技術)與庫爾特.維特里希(Kurt Wüthrich)(基於核磁共振的結構生物學),其基礎研究「意外」重塑產業版圖。「這兩項突破不僅催生原創科學,更直接孵化了精密儀器產業鏈 — 企業環繞大學布局,科學家提供前沿成果,專利迅速轉化為高端儀器,經反覆驗證迭代後,單台售價達數百萬美元級的高端精密設備行銷全球。後續維護、零部件供應等需求,更帶動電子元器件等下游產業協同發展。」
孫教授勾勒出理想循環:大科學裝置吸引頂尖學者,學者產出推動技術轉化,經濟效益反哺裝置升級。但他警示,香港要破解「雞與蛋」的系統性困境,也就是應當同步推動產學研鏈條各個環節的發展,若僅聚焦短期可見效的環節,忽視基礎設施與長效機制的「隱形投資」,頂尖人才就不容易留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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